[叶黄] 云吹雪
少天生日快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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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下了一夜的雨在今早停了。
绵绵密密的春雨润湿了泥土,浓郁的春意泡在树根里,攀着树干往上,在枝丫的一端抽出了嫩绿的芽,静悄悄地呼吸着初春的第一口清香。
房檐上昨夜的雨还没有干透,一颗颗顺着瓦片滑下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檐瓦的边沿。残留的雨滴将落未落地在那处悬了片刻,突然被屋内传来的一阵琅琅读书声吓了一跳,倏地震落了,一头扎进檐下那只低矮的水缸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被吓一跳的不止这些雨滴,还有一位蹲在水缸背后的少年。
水缸里已经积了一晚上的雨水了,堪堪地挨着边沿快要溢出来。雨滴入水的声音在稍显安静的后院里显得尤其响亮,黄少天几乎是在声音发出来的同时,就猛地扭头向它传来的方向看去了——
还好还好,没人过来。
他有些心虚地往水缸背后躲了躲,争取让它挡住自己整个身体。
又往里挪了几寸后,黄少天才重新把目光放在了眼前的地面上,上面写着他一上午的心血,不过这份心血现在遇到了瓶颈。
黄少天重读了一遍他写在地上的文字,依旧没想起来后面应该接什么,不过仅凭自己那走马观花的一瞥,能记住这么多内容,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郁闷地吐出一口气,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黄少天把手里用来写字的树枝掰成两截,一手握着一截,开始重新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他前两天看到的内容起来。
“‘剑定天下’……”后面三个字的语气中多了些显而易见的调侃,“第一重?”
身后突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说话声,黄少天一愣,飞快地站了起来。
他迅速回身看向来人,眼前正站着一个看上去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年轻男人。那人就站在自己一步之遥的背后,而刚刚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要是方才来的是魏琛,那自己此刻早就被拎到走廊上罚站去了。
大难不死,黄少天惊恼之中还混杂了一些后怕,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来人,这才注意到这人的身份恐怕不太对劲。
眼前的人足足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一袭白衣,衣袖与下摆边沿滚着鲜红的刺绣。好看是好看,但这显然不应该是出现在蓝溪阁里的装束。
黄少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水蓝色的外衣,忍不住警惕地出声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答话,神秘地轻笑了一声,把目光再次投向了黄少天的脚边——确切地说,是他默写了一个早上的那片文字上。
黄少天一愣,回想起片刻之前这人那句调笑的“第一重?”,顿时把那声轻笑了联想出了同一种意味。
他立马抬起一只脚,毫不犹豫地在地上抹了几个来回,几番拖拉之后,刚刚还整齐的文字瞬间被他破坏得面目全非。
破坏完成后,眼前的人依旧没有说话,黄少天催促道:“喂,问你话呢?”
那人似乎是欣赏够了黄少天的表情,这才施施然开口,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你把它抹了干嘛啊?字儿挺好看的。”
黄少天盯着对方,不客气地说:“不想让你看。”
“是吗?”那人却戳穿道,“我怎么看起来像是把后面的忘了?”
“你懂什么!我只是没写罢了!”黄少天不服气地堵回来,又说,“哎,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看你这衣服,不是我们蓝溪阁的人吧?”
“我当然不是啊!”那人回答,“还能怎么进来,被你们老魏带进来的呗。”
老魏?黄少天愣了愣,惊讶道:“你认识我们魏老大?”
“认识啊!”那人说。
黄少天从小跟着魏琛混到大的,从来都不知道他身边还有这么一号朋友,当即更疑惑了:“你到底是谁啊?你把你名字告诉我,我肯定听过的。”
那人却依旧打着太极:“名字嘛,一个代号而已。说不说重要吗?”
看着样子是不打算说了。黄少天不太满意,只能探究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顶着黄少天的目光,那人倒是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他大大方方地站着,任凭黄少天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两人之间的安静氛围并没有保持太久,很快就被耳边传来的读书声给打破:
“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见人恶,即内省,有则改,无加警……”
那人凝神听了一会,好心地给黄少天指了指屋内的方向,问:“你不去跟着学?”
黄少天脸色一变——
他当然要去学,只不过今天借着魏琛一早就出门了,他趁机偷了个懒,叫同寝了喻文州帮了个小忙:给教书先生说自己肚子痛,没法来听讲课了。然后就趁着别人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时候,黄少天溜到了讲堂的后院来,偷偷摸摸地开始在地上一笔一划地默写他前两天从魏琛那里看到的剑法了。
然而记得不太纯熟,黄少天只能堪堪默出第一章的前半截,就卡了壳。
不过这些当然不能被眼前的这家伙知道。黄少天连他的来意都没摸清楚,自然不能让他知晓到这种犯傻的事情。
“我——我当然不用了!”于是黄少天嘴硬道,“这几个章节我早会背了,还需要学这些干嘛?”
那人似乎都没怀疑一下真实性就信了:“哟,这么聪明啊?”
黄少天说:“那当然!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背,当什么剑圣?”
那人乐了:“只会剑定天下第一重的剑圣?”
黄少天被戳到痛脚,差点想和眼前这人拼了:不是他不想学,是魏琛不让啊!
他央求魏琛把剑谱给自己都央求了半个月了,哪知那人就是不松口,还说是自己太小了,基本功还需要再扎实一点。等把今年熬过了,明年开春就亲自教自己。但是今年春天也才刚到吧!明年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啊!
“你现在取笑算什么本事?”黄少天不太服气,“剑定天下有什么难的?我学得很快的!等我把一套剑法学下来,肯定可以把你打得跪地求饶!”
学得很快是真的,魏琛甚至夸赞过自己是蓝溪阁里学习速度最快的一个人。放到别人那里要花上半个月才能学会的逆风刺,黄少天仅仅五天就能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听完黄少天的豪言壮语,那人呵呵一笑,道:“下战书呢这是?”
黄少天丝毫不惧:“是啊!你怕了么?”
那人说:“怕什么,就等你来。”
“那好!”一个切磋对象送上门来,黄少天喜出望外,眉眼间都是亮亮的光彩,“你说话算话啊!等我练成,立马就来找你!”
“行啊。”那人一口答应,想了想,突然又拍了拍黄少天的肩,问,“你剑呢?”
“在屋里。怎么了?”黄少天问。
“去拿过来吧。”那人说。
黄少天不解。
那人勾勾嘴角,解释道:“我怕你速度太慢,我等太久,所以趁着现在,教你两招。”
黄少天闻言,很是惊讶:“你会用剑?”
那人反问:“怎么,看着不像?”
黄少天狐疑道:“你不会在吹牛吧?你剑法如何?说实话就好,我不会笑话你。”
那人想了会,说:“应付一个你魏老大绰绰有余吧。”
黄少天有一瞬间惊讶地瞪大了眼,不过很快又恢复到普通的神色,道:“我不信!”
那人问:“你为什么不信?”
“……看着不像!”黄少天说,“除非你仔细说说你什么时候和魏老大比试过,又是怎么绰绰有余地应付他的!”
那人闻言,立马一副头疼的样子:“我说你是想问问题还是想学剑啊?”
黄少天站在原地没动。
“要不我把你魏老大叫来?”那人试着说,“你当着他面背一背……”
黄少天话还没听完,就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走了。
片刻之余,黄少天抱着他的剑复返。
他重新回到讲堂的后院,方才还靠在水缸边的人已经不在原地了。
那人在另一边的树下站定,郁郁苍苍的树荫把他的身影遮了个大半。他歪歪斜斜地抱臂倚在树干上,唇边叼着根不知从何处扯来的狗尾巴草,手上还把玩着黄少天之前用来写字的树叉。此刻遥遥地望见自己,他略一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黄少天带着他的剑走到那人身边,说:“剑我带来了,你要干嘛啊?和我过两招吗?”
那人摇摇头,不说话,只是冲着他脚边的地面扬了扬下巴。
黄少天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树下的地面上已经被人用树枝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他狐疑地蹲下身,细细读了读,然而连开头第一行还没读完,黄少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人,惊异道:“这是剑定天下?”
“嗯。”那人点头,挨着黄少天蹲下身,说:“怎么样?比你那个要完整点吧?”那人叼着的狗尾巴草在说话之间竟然还没掉,悬在半空中一颠一颠的,黄少天看得忍不住有点想笑。
不过他及时收敛了笑意,说:“你居然会这个?你什么时候会的啊?你练到第几重了?是和魏老大学的吗?”
“是啊,我偷师的!”那人说。
承认得过于坦荡,黄少天反而不太敢相信了。
“今天咱们时间不多,我就教你第一招,行不行?”那人又说。
黄少天有点犹豫,不过很快就被他心里的求知欲给战胜。他点头:“行!”
“开始之前我得问你几句,”那人说,“拔刀斩会不会?”
黄少天点头。
那人又问:“银光落刃会吗?”
黄少天又点头,点完他还忍不住出声道:“这个很早就学了吧!”
“是吗?”那人淡淡地说,“剑影步能分出几个?”
黄少天顿了顿,实话实说:“四个。”
“不错。”那人笑了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底子比你差多了。”
黄少天一愣:“有多差?”
“什么都不会。”那人说,“从头开始学。”
黄少天惊道:“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啊?”那人失笑,又道,“不过我本来就不是用剑的,瞎学着玩了。”
闻言,黄少天干脆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他把手里的剑递过去,说:“别废话了!我们开始吧!”
“这么着急?”那人笑了笑,也跟着站起来。
他接过剑,握住剑柄,锋利的刃一寸一寸破开虚空,冷冷地出了鞘。那人的目光扫过剑身,最后他抬起手,手指用力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剑身很快发出蜂鸣,在安静的环境中发出了铮的一声。
黄少天见他这番举动,有点担心:“喂喂你小心一点啊!这剑是我拜入蓝溪阁门下才得到的!我用了很多年了!你把它碰断了怎么办?”
那人把剑还给他,只是说:“你会有更好的。”
“什么意思?”黄少天愣愣地接过,随即又问,“把剑给我了,你用什么?”
那人弯腰捡起一根树叉——还是黄少天用剩下的那支。
“我用这个就行。”他说。
夕阳泼墨一般地倾倒在云层边沿,把天际染成了如烈火一般的鲜红色。归巢的鸟兽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盘旋着抛下两声婉转的啼叫,又慢悠悠地飞远了。
“不练了!”黄少天累得直喘气。他随手把手里的剑扔到一边,想也不想地就仰头躺下了。
反观另一人,却还面不红气不喘的一副云淡风轻样。他看着黄少天的样子,调笑道:“这就不行了?”
“你才不行!”黄少天姿势没变,却重新拿起剑,在半空中挥舞了剑势凌厉的两把,才又道,“本剑圣就是歇一歇!你等一等,我们再战啊!”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那人在黄少天旁边蹲下,问。
黄少天想了想,嘟囔道:“一盏茶的工夫就好……”
话音未落,那人却突然道:“有人来了。”
黄少天并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的传来,他下意识地坐起身,茫然地问:“有吗?谁来了?”
“一个你不会想看到的人。”眼前的人莫名笑了笑,看向他,建议道,“你要不……躲一下?”
黄少天疑惑地皱了皱眉,正想表示质疑,却突然听见了一阵耳熟的脚步声——放眼整个蓝溪阁,别的不夸大,但是魏琛的脚步声黄少天是绝对能够分辨出来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被魏琛罚过了那么多次,罚站罚写字甚至是罚倒立,每一样黄少天都尝试过。尝试的次数多了,他就懂得了如何巧妙地偷懒和躲避惩罚,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培养出了耳听一路眼观一方的独门绝技——而魏琛,就是这不偏不倚的独一门。
一意识到来者可能是魏琛,黄少天就手忙脚乱地想要开溜。他今天逃了早上的讲课,下午又跟着眼前这个家伙学了一招魏琛明令禁止的剑定天下,要是真被那人逮住了,估计不罚打扫三天讲堂是脱不了身的。
黄少天仓皇地站起来,还没等他想好往哪边跑,眼前的人就给指了一条明路:“去那边,赶紧的赶紧的。”
黄少天看向那人指的树,不敢多加犹豫,立刻就小跑着奔过去了。
跑到树下,黄少天怕动静太大,没敢往上爬,只是蹲在树脚下左看右看,寻求了一个最为稳妥的位置后,便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动了。
很快,魏琛的声音就在黄少天的不远处响起:“你怎么还在这?”
外面的人回答:“赶人啊?”
“我以为你早走了,一下午没看见你。”魏琛说,“我来找个人,你看见黄少天那小子没?”
黄少天蹲在树后,闻言,心都揪起来了。
他偷偷探了半截脑袋出去,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那人,然后又迅速地撤了回来。眼下自己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那人上下一碰的嘴皮子里,不怪他能紧张成这样。
黄少天心跳如擂鼓地等了一会,随即听那人语气平淡道:“黄少天是谁?”
“一小孩,比你小两三岁吧,皮得跟猴子似的。”听声音魏琛似乎是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我一个时辰不在,回来他能把屋顶上的瓦给我揭了!”
那人笑了:“这么厉害?”
“是啊!”魏琛说,“我今早不是找你去了吗,回来才发现那小子一上午的讲课都没去,还说肚子疼!他还在纸上画剑法,教书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那人声音里笑意更甚,意味深长道:“真想认识一下。”
魏琛说:“你可千万别!”
黄少天蹲在树后边听完了全程,臊得都想在地里刨个洞把脑袋埋进去——谁知道他辛辛苦苦隐瞒了半天的事实,魏琛一句话就给抖落完了呢!
好在魏琛并未多留,见此地无人,就投奔下一个目的地去了。临走之前,他还跟那人说:“我今天一定要把那小子逮出来!”
黄少天听闻,立刻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出来吧,”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道,“走都走了。”
黄少天得了特赦令,扒着树干,伸个脑袋出去确认危机解除以后,这才从树后面挪了出来。
一见到黄少天出来,那人立马调侃:“说好的不用上呢?”
黄少天知道他这是在说讲课的事情,当即辩解道:“虽然我是逃了,但是我是真的会背!不信我背给你听啊?”
那人点点头:“你背吧。”
黄少天一愣,哪能猜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一时间黄少天被他这个反应杀得措手不及,本来还有存货的大脑顿时变得一片空白。
他在那人的注视下尽力想了想,奈何记忆力不争气,一时半会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他只能尴尬地问:“呃……真背啊?”
那人笑说:“逗你的。”
黄少天恼了:“喂!你别笑啊!我真的能记住的,你让我想一下就行。”
“我知道你会,别费劲想了。”那人站起来,说,“不过我得走了。”
“啊?”
“你这是什么反应?”那人说,“时候不早了,我不走留在你们蓝溪阁过夜吗?”
“那——”黄少天想了想,说,“那走之前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那人说:“不是说了吗,名字不重要。不知道也罢。”
黄少天说:“那下次再见面,我怎么认出你?”
那人愣了一瞬,道:“再见?”
“是啊!”黄少天说,“我总得知道怎么称呼你吧?”
那人最后说:“下次见面,我请你喝离人醉吧。”
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房门突然被什么人叩响,笃笃的两声脆响之后,是房门直接被来人推开的吱呀声。
黄少天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翘在椅子上的腿都不由自主地放回了地面上。
来人是郑轩,推开房门后,这人的目光在屋内迅速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一旁随意窝在椅子上的人身上。
“我的黄少哎,等你半天了!”郑轩一个箭步上前,道,“大家就等你一个了!怎么还不下来?”
黄少天重新把腿翘起来,装傻道:“等我做甚?”
“都这个时候了就别给我装了啊!”郑轩说,“走走走,再不走就赶不上了。”说着,郑轩就上手想要拖人。
“等等等等!”黄少天不为所动,连忙扒着椅子不撒手,“我最后问一遍,就不能不去吗?”
郑轩闻言,义正辞严道:“当然不能!”
“可是我对看什么花灯真的没兴趣啊。”黄少天道,“有这工夫还不如留在阁里看会剑谱……”
“你就当陪我们吧。”郑轩说,“而且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天好歹是个七夕佳节,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多不合适。”
黄少天说:“我觉得挺合适的啊!”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走了走了。”郑轩说。
“魏老大真同意了?”黄少天最后问。
“同意了啊!”郑轩说,“他还说要不是自己没空,肯定都和我们一起去逛逛了。”
黄少天狐疑:“真的假的?”
“别管真的假的,去了就知道了!”郑轩说着就抬手拉人。
黄少天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嘴里不住地道:“唉唉唉你慢点我自己会走!别拽啊!”
溪山城今年的花灯会选在护城河边举办。
河的这边是窄窄的长廊,各路商贩在白天就早早地摆上摊了;长廊对岸是城内最繁盛的舞榭歌台,楼里的姑娘们早在日暮之际就倚在楼台边,期期艾艾地吊起嗓子来。
黄少天跟着郑轩一行人来到花灯会上时,灯会已经开始有一阵子了。
眼前的长廊人山人海,黄少天望而却步地在门口停下了,迟疑道:“这么多人,这还看什么花灯了,看人得了。我们还要进去吗?”
“当然进去啊!”郑轩抬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直接把黄少天推得杀进了重围。
在外面看着人就已经够多了,等到自己亲自杀入战场,黄少天这才是切身体会到了今年的花灯会到底有多热闹。
今日七月初七,本就是佳节,城里万人空巷,各家不管婚配与否的小姐公子都跟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通通赶过来凑了个热闹。而长廊本就不宽,被两边的小商小贩一占后,剩下的空间更是可怜兮兮。在这可怜兮兮的空间里再安置下看热闹不嫌人多的诸位后,就只能落得水泄不通这一个下场了。
放眼望去,整条护城河边要么是姑娘挽着公子,要么是小姐挽着另一户小姐,偶有一家公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同行的,也是占少数。唯独蓝溪阁这样五个人集体出动的,算是头一家了。
黄少天原本走在前面,被周围的人群推来搡去几番之后,很快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郑轩后面。
他心有余悸地躲过一位吃着红豆圆子汤的姑娘,并肩走在郑轩旁边,问:“这有什么好看的啊?说好的花灯呢?我怎么没看见?全是人好不好!”
“敢情你还真冲着花灯来的啊?”郑轩闻言,惊道。
黄少天皱眉:“不然呢?”
“大哥!今天是七夕节好不好!”郑轩说,“不说多了,这街上十有八九都是冲着姑娘来的吧!”
黄少天上下打量他两眼,语气不善道:“是吗?”
郑轩意会,迅速澄清:“当然不包括我!”
黄少天点点头,颇有些算你识相的意思。
“我就是想,一年到头待在阁里,连根姑娘的毛都看不见。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透透气放放风,也挺好。”郑轩说。
黄少天应了一声,正想回头招呼一下同行的人,却不料回过身,哪里还有同伴的影子?
“糟了,文州他们人呢?”黄少天问。
郑轩张望一会,说:“走散了吧?我也没注意。”
两人在人潮中举步维艰,想要倒回去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怎么办?”郑轩问,“要回去找人么?”
“不用吧,会不会是看到什么好玩的自己看去了?但是现在这样子我们俩也没法往回走啊。”黄少天说,“要不干脆就大家先各逛各的,等逛累了再回到来的地方等就行。”
看起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郑轩妥协地点点头:“行吧。”
黄少天和郑轩重新顺着人群前行的方向走着,没走多远,就听闻前方的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隔得远远的,黄少天听不太真切,只能问:“那边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放河灯吧。”郑轩说,“这不是每年花灯会的传统吗?去年我记得还有人太激动,一脑袋栽河里去了。”
光是想想落水的场景黄少天就忍不住想要发笑,他憋了又憋,这才推拒道:“那算了!我本来还想去看看热闹放一个的,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是躲远点比较好。免得一脑袋栽进去,就得被你这种人笑一年。”
“你就是想去也没办法去吧!”郑轩说,“人家放花灯都是带着心上人去放的,你一个看热闹的就别去瞎放了。”
“真的啊?”黄少天惊讶,“一个人去老板还不卖吗?”
郑轩想了想,也不确定:“不知道,可能吧……”
黄少天立刻忿忿道:“有生意不做,老板为人很特立独行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随大流地跟着走,彼此都没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接近了。黄少天正转过头和郑轩聊着天,一不留神,险些撞到迎面走来的什么人身上。
“哎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差点……”黄少天赶忙道歉。话还没说完,他抬眼看向眼前人,竟一时间愣住了。
“怎么了?”郑轩见黄少天好端端的不说话了,只是盯着面前的男人发愣,有点疑惑,“认识的人?”
“呃……”黄少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算是吧。”
时隔几年不见,当年自己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如今再看,黄少天却几乎可以平视那人了。
“我怎么不认识?”郑轩疑惑地看了一眼两人跟前的男人,却忽地在其身后瞥到一角橙色的裙摆。
“郑轩?真巧啊!”男人身后的人笑盈盈地走了出来,也冲黄少天笑道,“黄少也来啦?”
黄少天一愣:“苏妹子?”
眼前的人正是苏沐橙,年前受魏琛之邀,上门来蓝溪阁拜访过一次。表面上美其名曰是学习蓝溪阁的剑法,实际上就是黄少天和郑轩两人带着她玩了两天。
“苏妹子这么巧,也来玩吗?”郑轩说着,眼神却是在苏沐橙身旁的那人身上扫过了一遍。
“对呀。”苏沐橙指了指旁边的那人,笑道,“拉着这个家伙一起来的。不过他不太给我面子,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闻言,黄少天的目光自然再一次落到了眼前人的表情上。那人神色很淡,不过确实不像是对眼下的花灯会非常热衷的样子。
黄少天觉得有点好笑,正翘起一边嘴角,就见那人居然直勾勾地看过来了,眼底似乎也有笑意。
两人在喧闹的人潮中央对视片刻,最后是黄少天先败下阵来,看向苏沐橙,问道:“苏妹子待会打算去哪儿逛逛?”
“对面的烟雨楼。”苏沐橙遥遥一指,道,“想去听曲子。你们呢?”
郑轩顺着方向看过去,随即建议道:“要不我们也一起?”
黄少天想了想,诚实地说:“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
“那你想去哪儿逛?”郑轩问。
黄少天摇摇头,正想说不知道,就听苏沐橙开口了:“那你呢?”
黄少天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那人摇头道:“随你。”
“随我什么啊,我感觉你哪都不太想去。”苏沐橙说,“要不你和黄少凑一块吧?就不委屈你们俩去烟雨楼了。”
“嗯?”那人下意识看了过来,再一次和黄少天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黄少天莫名有点紧张:“我……”
“我觉得可以。”郑轩抢在黄少天前,率先答道,“说真的,你们俩凑合凑合吧,挺好的,反正也是认识的人。到时候你们逛腻了,就去我们来的地方等着吧。”说完,不等两人回答,郑轩便连同着苏沐橙,一并往对岸的烟雨楼走去了。
转眼间,刚刚还有四个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一半。
黄少天和眼前的人四目相对片刻,开口道:“所以这是就剩我们俩了?”
那人含笑点头:“好像是。”
“……其实没了郑轩我也不知道该看什么,本来我对这个花灯会也没太大兴趣,被他硬拖来的。”黄少天叹口气,说,“现在看来,好像你也一样?”
那人说:“是啊!”
“那我们瞎逛逛吧。”黄少天看了对方一眼,最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走吧,叶秋。”
对方听见这声称呼,明显一愣,随即才道:“魏琛告诉你的?”
“是啊!”黄少天说,“斗神这名字很丢脸吗?当年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啊?”
“不告诉你你不也知道了吗。”叶秋笑道。
黄少天:“喂问你话呢!”
叶秋淡淡道:“主要是当着未来剑圣的面,不好意思太嚣张。”
猛地提起这茬,黄少天笑骂道:“滚吧你!真好意思说啊!”
叶秋笑笑,问:“灯会还逛吗?”
“逛啊!来都来了,不看够本怎么行?”黄少天说。
“那走吧。”叶秋偏偏头,说。
黄少天跟上去,又问:“你们嘉王朝就来了你和苏妹子两个人吗?”
叶秋说:“是啊,怎么?”
“我以为来的人会有很多呢。”黄少天说。
叶秋乐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么闲?”
“我去!你不也来了吗!说得跟你不闲一样!”黄少天说。
“我这是被沐橙逼的。”叶秋说。
黄少天道:“我也是被郑轩拽过来的好不好!”
“好好好,知道了。”此话音量不小,叶秋无奈道,“耳朵都得给你喊聋了。”
“嘁……”黄少天瘪了瘪嘴,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一旁传来的招呼声给打断:
“两位公子要来看看小店的手帕吗?买一张送给心悦的姑娘吧!”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话,黄少天和叶秋双双一愣,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边摊位上的老板娘见两人看了过来,立刻亲切地把二人拉到摊位前站定了,嘴里还不住地推销道:“二位随意看看吧,本店什么花色的都有,价格也实惠得很,买过的姑娘都说喜欢呢!”
黄少天谨慎地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花手绢,只感觉眼睛都花了。
他长这么大鲜少应付过这种状况,平日里灿若莲花的口舌在此刻也齐齐罢了工。黄少天尴尬地杵在摊位前,偷偷用手肘支了支叶秋,道:“你要不要买一条送给苏妹子啊?”
叶秋说:“她多得是,哪用得着我送?”
黄少天:“多你一条不多,少你一条不少嘛!”
“别光说我啊,你买吗?”叶秋想了想,又带着调侃意味地说,“不对,你有对象可送吗?”
一听这话,黄少天登时怒了:“怎么没有!?我买一条送你,你要吗!”
叶秋淡定地说:“要啊,不要白不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黄少天自然不能输,只能硬着头皮拍板买了一条手绢下来。奈何眼前的花色实在太多,他左挑右挑,觉得哪个颜色都行。
“选好没啊?”偏偏另一位当事人还在后面催促道,“杵在别人摊位门口,你还要不要别人老板做生意了?”
“你话怎么这么多!”黄少天顿时没耐心了,随手挑了一条白的就塞到了叶秋怀里,一旁的老板娘看得目瞪口呆。
“挑好了?”叶秋笑着问。
“是啊!”黄少天恼羞成怒地转身就走,没走远,还专门回过身来招呼道,“走啊!愣着干什么?”
叶秋跟上去,还装模作样地感叹了一句:“真大方啊!”
“你闭嘴吧!”黄少天道。
“咱们去那边桥上看看?”叶秋说。
“嗯?”黄少天跟着叶秋拐了弯,又问,“桥上有什么?”
叶秋没接话,直到带着黄少天上了桥的一端,他才道:“你不觉得桥上人挺多的?”
黄少天左右看了看,点头:“是挺多的。都在这干嘛呢?”
“放河灯。”叶秋说,“这桥叫鹊桥,你不知道?”
“什么?!”黄少天心里一惊,脚底一滑,差点从桥上摔下去。
叶秋眼疾手快地拉住他,见他站稳后,才说:“就你这平衡力还剑圣呢?”
“滚滚滚,我就是脚滑了一下,纯属意外!”黄少天说,“不过这桥真叫鹊桥?这也太应景了吧?”
“是吗?”叶秋看着他,问,“怎么应景了?”
“今天不正好……”黄少天突然不说了,他下意识瞄了一眼叶秋的表情,总感觉刚刚那人话里有话。于是他干咳一声,心虚地岔开了话题,“刚刚我听郑轩是这边有人在放河灯,原来是真的啊。”
“嗯。”叶秋问,“咱们俩也来放一个?”
叶秋恐怕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黄少天第二次被他的言论给吓得不轻,顿时道:“你这人故意的吧!”
“我怎么了?”叶秋茫然。
黄少天说着自己都脸红:“谁要跟你一起放河灯啊!”
叶秋却神色不改,疑惑地说:“不想放就不放呗?”
“我不是不想放,主要是我们俩这身份……不太合适吧?”黄少天说完,仔细观察了一下叶秋的神色,又试探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放河灯只能一对伴侣来啊?”
叶秋愣了愣,笑了:“谁告诉你的?”
“你笑什么?郑轩和我说的。”黄少天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其实是谁爱放谁放。”叶秋说。
“啊?”黄少天求证般地把目光投向了另一端桥头,果然见到那处恰好有两位姑娘挽着手,笑盈盈地将一只荷灯送进水里。
他霎时反应过来,只得又道:“我去,郑轩又瞎扯……那你当我刚刚没说啊!荷灯你还想放吗?”
“随你。”叶秋说。
“那就放一只吧,来都来了,应应景嘛。”黄少天说。
叶秋笑:“听你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朝桥中央走去,卖荷灯的摊位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人,黄少天攥着几枚铜币,艰难地钻进人群里,不消片刻后,又小心地改为双手捧着一只掌心大小的荷灯,出来了。
他走到叶秋身边,道:“来吧,我们俩写点什么?”
叶秋问:“怎么只买一只?”
黄少天尴尬道:“我身上钱带得不多,就够买一只……”
叶秋笑喷了:“行吧,一只就一只。”
荷灯四周是绸缎扎的花瓣,中间是一截低矮的红烛,红烛下面是一张被折叠多次的二指宽的纸条,被用来写上心底的祝愿。
黄少天和叶秋略作商讨,先是从别人手里顺了一只笔过来,又在别人那边蘸了些墨汁,最后笔杆被叶秋握在了手里。
他将纸条展平,问:“写什么?”
黄少天问:“写什么都可以吗?”
叶秋:“是啊。”
“那我说你写吧,写快点啊。”黄少天说,“首先,希望文州他们待会能顺利和我和郑轩会合,别再走散了;其次希望我认识的人都平安健康,无病无灾就更好了;然后……”
叶秋听闻第一个字,正欲提笔写下,哪知笔尖还没挨到纸面上,后面的话就被黄少天连滚带爬地提溜了出来,连片刻的停顿都没有。
长篇大论听到一半,叶秋终于打断道:“写不下。”
黄少天停下来,问:“啊?写不下吗?”
“而且你这愿望太多了,”叶秋说,“这么小个灯,恐怕入水走不了半寸就直接沉了。”
“不是吧……”黄少天说,“那怎么办?你来写?”
叶秋闻言,不再推辞。他提笔沉吟片刻,最后手腕略抬,在纸条上一笔一划、郑重地落下了两个字:
“无双”。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纸条叠好,重新放回红烛底下,随即便跟着众人一同来到桥头的河岸边,挑了块人少的地方,蹲下了。
叶秋从隔壁的姑娘那边借来一只燃烧的红烛,垂眸把它靠近了自己手里的那只,两只灯芯挨在一起,渐渐并行起橙黄的火焰来。
黄少天静静地看着他这一番举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的河面上漫布小小的荷灯,绯红的花瓣拢在一起,拥抱着不同的愿望远行。荷灯顺着水流的方向渐行渐远,一只一只地连贯在一起,宛若浩夜星河,将江岸染作似火连绵。
黄少天偏过头,叶秋的侧脸在万千灯火的辉映下显得有些模糊。
那人将手里的荷灯轻轻地放在眼前的水面上,又往中央的方向推了推。期间他的目光落在荷灯上,然而接下来的话却是对着黄少天说的。
叶秋问:“怎么了?”
黄少天蓦地有些心虚,视线仓皇地掉落到了眼前的荷灯上。他顿了顿,才故作淡定地说:“我在想,你刚刚写的‘无双’是什么意思?”
叶秋目送着荷灯往中央飘去,看了一会儿,他才回过头,对上了黄少天的目光。
他笑了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叁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青梅熟了又落,瑟瑟的凉浸在雨里,将天地间浇了个通透。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一整夜。
黄少天醒来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砸在地面上,平白添得一些萧萧之意。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然而依旧眉眼紧闭,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黄少天收回目光,无声地将自己手边的冰雨拿起来,起身走出了容身的山洞。他在与蓝溪阁一山之隔的这里闭关数月,一向习惯在山洞背后的空地上练剑。
去而复返之时,已经临近正午时分了。
黄少天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往回来的方向走。哪知才刚走近洞门外的溪涧边,他就在上游的附近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平心而论,黄少天其实很少见叶秋穿黑色。
有且仅有的几次见面,那人要么白衣要么素衫,如今一袭黑衣,黄少天是第一次看见。
叶秋负手而立,孑然一人站在溪边。他目光平视,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方无尽的山色,似乎看得认真,又似乎早已出神。如若不是亲眼所见,单单看他现在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黄少天是绝对无法相信那人曾经被人伤到奄奄一息的。
然而眼见为实,伤势狼狈的叶秋是黄少天亲手捡到的——但他甚至都不知道叶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人就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带着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在一个山雨欲来的夜晚,就这么不由分说地闯进了黄少天的一方世界。
黄少天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叶秋。
上一次见面还是几年前的花灯会上,现在的叶秋和那时候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又出现了微妙的重合。
黄少天说不出来具体变化的地方在哪,也许是轮廓,也许是气质。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太多,总之岁月就浸在这不可名状的春花秋月里,雕刻出了叶秋的另一幅模样。
“我有那么好看?”突然叶秋开口道。
黄少天一个激灵,回过神。他也不知道叶秋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的,不过拜这句话所赐,黄少天似乎隐约摸到了一些当年花灯会上的、叶秋的影子。
“你什么时候醒的?”黄少天走过去,说,“我今早还在琢磨,你这家伙要是再不醒我就直接把你扔到这荒山野岭里了,等你自生自灭吧。”
叶秋说:“这么狠心啊?”
黄少天不答,却说:“感觉如何?”
叶秋想了想,说:“死不了。”
“死不了就滚蛋吧,赶紧赶紧的!”黄少天怒道,“我好端端地在这待上小半年,正乐得清闲呢,你这人突然就倒我洞门口,还一副下一秒就要一命呜呼的样子!你是生怕我见死不救吧?”
“这也不是没呜呼成吗?”叶秋说。
“没呜呼成也就差那么一点了!”黄少天说。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叶秋说,“都是小伤。”
深可见骨的皮开肉绽落到叶秋嘴里居然只能混个“小伤”,也不知道全天下的小伤听了会不会惭愧得无地自容。
“是不是小伤你自己心里清楚。”黄少天听了这话,都快被气笑了,只觉得和那人简直没话说。
丢下这一句后,黄少天转身就向容身的山洞走去。既然叶秋已经能走能说了,那说明身上的伤应该没什么大碍了,他又何必多操那一份心。
没走两步远,又被人叫住了。
“哎,这位少侠。”叶秋在身后说,“刚没问你,你在这深山老林里待这么长时间做什么?”
“你莫不是傻了?这还用问?”黄少天侧过身,反问一句。
叶秋思索一瞬,了然地笑了笑。他的目光往下滑了滑,落到了黄少天的腰间。
黄少天顺着他的视线看下来,随即毫不犹豫地就把腰间的冰雨给摘了下来,只是在递过去时,才象征性地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啊你!”
叶秋接过来,握住剑鞘,缓慢地将剑身抽出来,就着正午的日光端详了一会儿剑身。剑身光可鉴人,在暖黄的光线下却隐隐泛着蓝莹莹的光。
片刻之后,他下结论道:“好剑。”
黄少天得意地翘了翘嘴角,说:“那当然,也不看看它的主人是谁?”
叶秋把冰雨递还回去,又问:“剑定天下练到第几重了?”
黄少天说:“八!你不用着急,很快我就会找上门来虐你了!”
“我是挺急的。”叶秋笑了笑,说,“要不咱们趁现在,先过两招?”
叶秋又道:“顺便让我看看,我当年教你的东西你忘了没。”
听着叶秋这一番话,黄少天隐约有点晃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多年前初见的这个人。
当时那人也是像这样,勾着嘴角,道:“我怕你速度太慢,我等太久,所以趁着现在,教你两招。”
叶秋是在伤势痊愈七八分的时候离开的。
临别之际,他说:“我送你个东西吧。”
黄少天满脸不信:“算了吧你!就你现在这走两步都要栽一跤的弱不禁风样,能送什么啊?什么吃剩了的果核趁早拿走啊。”
“怎么,翻脸不认人啊?”叶秋说。
黄少天说:“那你说吧,你要送我什么?”
叶秋转身,在山洞的某个角落里窸窸窣窣地找了一阵,最后找到了他的战矛。叶秋将却邪末端上挂着的一只玉佩取了下来,递给了黄少天。
“原身已经没法用了。不过这个还是好的。”叶秋说,“你收着吧。”
黄少天愣愣地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玉佩——四四方方并不大,略略三指宽,上面单书一个龙飞凤舞的“叶”字,四边还有些零星斑驳的血迹,也不知道出自何人。
他自然是知道却邪已经没法用了的。因为在他找到叶秋的那一天,断成两截的却邪就在那人的手边。
见黄少天不说话,叶秋又道:“原来是贴身揣着的,后来我嫌睡觉硌得慌,就摘下来挂却邪上面了。”
黄少天想到却邪那无力回天的下场,忍了又忍的问题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嘉王朝的吗?你堂堂一位斗神,结果被人伤成这样,嘉王朝知道了还坐得住吗?”
哪知叶秋闻言,居然笑了笑:“有什么坐不住的?”
黄少天见他这个语气,皱眉道:“你差点没命你知不知道?”
“知道啊!”叶秋说,“所以你不正是救了我一命嘛。”
黄少天被对方绕进去了,下意识说:“是啊,你还不赶紧感谢我?”
“必须感谢啊!”叶秋一本正经地说,“你看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来,以身相许,行不行?”
那人表情居然还很认真,黄少天一愣,顿时感觉自己多年练就的脸皮在此人面前不堪一击。
他仓皇地转移话题:“你滚啊,这说正事呢!”
叶秋:“什么正事?”
黄少天指指他:“就是你这回大难不死的事。魏老大经常跟我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你是不是得准备一下,日后好享后福?”
“有没有后福我不知道。不过你们魏老大说的话也不能全信。”叶秋说。
黄少天问:“什么意思?”
“其实我不叫叶秋。”那人说。
黄少天吃惊道:“什么?”
“不过也不是你魏老大骗你,他也不知道。”那人说着,伸手把黄少天的左手拉到了自己面前,随即抬手,一笔一划地在那人的手心里写下一个“修”字,最后笑道:
“下次再见面,你叫我这个吧。”
肆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夜半子时的冬夜寒风凛凛,街上已经鲜少能看见过路人的身影了。
叶修只身一人站在鹊桥的桥中央,肩头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积雪。
他半站半倚地靠在桥上,耳边几乎都是寒冬猎猎的风声,偶有什么人的脚步声被罡风顺带着、由远及近地捎了过来。
一开始是在遥远的那头;片刻过后,稍微近了点,出现在了烟雨楼的附近;再者,更近了,来人已经匆匆赶到了桥头下。
叶修扭过头,看向了来人的方向——
黄少天裹着一身风,踏雪而来。
看见叶修,黄少天明显一愣。他一边说着话,一边靠近了:“你居然还真的在这,看来郑轩有时候也不是完全瞎扯的嘛……”
叶修乐了:“郑轩真冤啊。”
“大冷天的,你在这站着干嘛呢?”黄少天问,“等人吗?等谁?”
叶修说:“我这不是就把你给等到了吗?”
“哪有你这么说的?倘若我今天不来呢?”黄少天说。
叶修笑了笑,却没说话。
黄少天依旧好奇:“你到底坐这干嘛的啊?快说。”
叶修反倒问:“那你又是来干嘛的?”
“我来看你一眼,顺便问问你。”黄少天说,“这两年你走之后都去了哪儿?我怎么听说你离开嘉王朝了?这事是真的?为什么啊?”
“回去干什么?”叶修说,“再挨两刀吗?”
黄少天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他其实早些时候听魏琛提到过嘉王朝与叶秋的事情,不过那时候为时尚早,黄少天甚至和叶修都算不上多熟。彼时嘉王朝内部的诸多问题尚且虬结在阳光照不到阴暗角落里,暂时还容不得被人连根拔起、一一暴露出来。因而黄少天也只能从他人嘴里堪堪听个概述。他连摸清来龙去脉都有些勉强,哪里猜得到其中的九曲盘旋。
没等他补充后话,叶修就点头道:“是啊。”
“那——”黄少天本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语塞了,半晌,才闷闷地憋出后文,“后来呢?你去哪了?”
“随便转转吧。”叶修颇为洒脱,“天下之大,哪不能去?”
“以后有打算吗?”黄少天问。
“没。”叶修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闻言,黄少天没再接话。他想了想,蓦地上前了一步,在叶修很近的眼前站定。
站毕后,黄少天一字一顿道:“有什么困难一定和我说。”
这番话说得过于坚定,一字一顿到黄少天腰间的佩剑也随着微微晃动了一下。
冰雨的剑柄尾部挂着一枚色如凝月的玉佩,随着这次微小的晃动,玉佩也轻微地打了个转。它的一端转过一个弧度,轻轻地敲在了冰凉的剑鞘上,在寂静的雪夜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铛”。
叶修垂眸望着眼前的黄少天,轻笑一瞬,同样郑重地回答:“我会的。”
对于这个答案黄少天颇为满意,他沉思片刻,又补充道:“找不到地方去就来蓝溪阁。”
闻言,叶修顿时笑了:“你说的算吗?”
“算啊!怎么不算?”黄少天说,“我现在已经是副阁主了,说话当然算!”
“这么厉害?”叶修故意道,“那我当真了啊。”
“当真当真,尽管当真,我还就怕你不信呢!”黄少天说。
“行吧。”最后叶修道,“你赶紧回去吧。别偷跑一次把你们蓝溪阁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哪能啊?你少小看人啊!”黄少天说,“我就算出来又回去,整个阁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吗?”叶修说,“真是这样就好了。”
黄少天皱眉:“喂喂,你这家伙什么意思?”
“没什么。”叶修说着,突然抬手揽住了黄少天。
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过后,叶修挥手道:“走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鹊桥的另一边走去。没走两步,叶修的步伐又慢了下来。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黄少天,最后笑道:
“再见。”
伍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一夜春风吹绿了整个溪山城。
料峭寒意尚且在和煦的日光里偷生,归燕还未飞回,岸堤边的芳菲已经率先借着东风开出了一片姹紫嫣红。街面上有孩提捉着风筝在嬉笑打闹,几个人从东街一直跑到西街,最后笑嘻嘻地扯着嗓子,站在北街的当口,异口同声地吆喝道:
“东街头的兴欣客栈——开张啦!”
黄少天来到兴欣客栈门口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人。可能是因为时候尚早的原因,二楼的住客尚未起床,打尖的食客还在各自家中吃早饭。
“老板娘,老叶呢?”黄少天就站在客栈门口,也不打算进去,只是斜靠着门边,随口对着掌柜后面的人道。
陈果闻言,回答:“一早出去了。”
“哦,那我在这等等他吧。”说着,黄少天就一脚跨进来,随便扯了根板凳坐下了。
客栈开张一个月了,陈果早就和黄少天混熟了。此刻见他无所事事地霸占了店里一根板凳,也不恼,顺手还给黄少天倒了杯刚沏好的绿茶。
黄少天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咂咂嘴,又问:“你知道他干嘛去了吗?”
陈果想了想,道:“不知道,他一个人就出去了。”
没得到答案,黄少天忍不住直嘀咕道:“你说那人一天到晚乱跑什么,一大早就看不见人了……”
话还没说完,客栈门口就传来另一人的声音:“谁乱跑?”
黄少天回头一看,登时说:“你!说的就是你!”
叶修进门,疑惑道:“我又怎么了?”
“你刚刚哪去了?我来找你没找到人,问老板娘也不知道。”黄少天说。
“出去随便转转去了。”叶修说,“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找你练剑啊!”黄少天站起来,说着就要把叶修往外拉,“上回差点就能赢你了,今天肯定能行!而且我最近在学一个新招,等我学成以后就是你的死期!”
“又练?昨天还没输够吗?最后那句说多少遍了也不嫌腻。”叶修又说,“而且你还能有什么新招,剑落长空?”
黄少天一愣:“你怎么知道?你偷听?”
“谁稀罕偷听你。”叶修说,“跟谁学啊?”
黄少天立刻住嘴:“这个你就别管了!”
叶修呵呵一笑:“猜也就那几个。”
黄少天怒道:“笑什么笑什么!走走走,要是今天输给我了你就得给我们蓝溪阁打三个月白工!”
叶修说:“老年人劳动力也压榨啊?”
“呸,谁管你啊!”黄少天道。
眼看着门边的两人下一步就要跨出去了,陈果连忙道:“哎等等!”
见两人止步后,她对叶修道:“你去蓝溪阁?”
叶修看了一眼黄少天,妥协道:“去吧。”
“去之前到集市上去给我买包炒瓜子。”陈果拉开柜台抽屉,掏出几个碎银子,又道,“现在去差不多刚刚炒好。”
“行。”叶修走上前,拿过银子,和黄少天对视一眼,问,“你去吗?”
黄少天:“去啊!走吧!”
黄少天和叶修刚到南门那边的集市口时,早市才刚开张没一会儿。
街边有人在吆喝着卖包子,黄少天听了,从叶修手里顺了两只银子走,转眼就换了两只拳头大的包子回来。两人各执一只,热乎乎的,边走边吃。
吃完包子后碰上了卖糖葫芦的老先生,一人多高的竹竿上插满了红彤彤的葫芦串。黄少天瞄了两眼,抬起腿却没走动道,再转头,手里又多了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吃到最后一颗的时候,炒货铺到了。
叶修熟门熟路地拐进去买瓜子,黄少天颇为稀奇地跟在他后边打量。他平时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蓝溪阁上上下下爱嗑瓜子的没几个,爱吃糖水的倒是很多。
买好瓜子,叶修一回头,见黄少天还在东张西望,于是问:“你要不也买点?”
“买什么?”黄少天问。
“随你。”叶修说。
片刻工夫后,黄少天手里多了一包糖浸的蜜枣,走了。
两人随着集市里的路人们一道走着,黄少天一边走,一边掏两颗蜜枣出来吃。吃着吃着,他想了想,终于问:“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叶修问:“什么意思?”
“你就一直待在兴欣客栈里吗?”黄少天说。
叶修笑道:“兴欣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只是……”黄少天迟疑一瞬,才又道,“我觉得你可以去更好的地方。”
叶修说:“怎么讲?”
黄少天看着他,犹豫片刻,最后一咬牙,直接道:“要不你到我们蓝溪阁来吧?我聘你做教书先生!或者教别的也行,你自己挑!反正是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叶修闻言,笑意更甚:“真的?”
黄少天立刻说:“这还有假!”
叶修摇摇头,没说话。他抬手从黄少天怀里顺了颗枣,一边吃一边走远了。
“喂,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黄少天赶忙追上去,问,“你不愿意?”
叶修看向他,没说话。
“你这家伙真是不识好歹啊!”黄少天立刻说,“你知道全天下有多少人为了进我们蓝溪阁挤破了脑袋吗?本剑圣现在亲自邀请你,你居然还不愿意?以后有的你后悔的!”
“不是不愿意。”叶修道,“只是兴欣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黄少天一愣:“为什么?”
叶修不解释,仅仅是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黄少天急道:“你卖什么关子啊!快说!”
叶修看了看黄少天的样子,偏偏依旧高深莫测地摇着头,只字不提方才的话里有话。
黄少天气结,跟在后面威胁道:“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
话还没说完,两人的注意力却忽地被前方传来的悠悠酒香给吸引了。
不知是集市上哪家酒坊此时终于开了张,一时间或浓郁或清冽的酒香传遍了大街小巷。醉人的香味泡在春风里,遥遥地撩过一整条街。
“前面有人在卖酒吗?”黄少天问。
叶修点头:“好像是。”
黄少天嘀咕: “怪不得这么大味……”
“看看去?”叶修问。
“嗯?你要买酒?”黄少天有点惊讶,毕竟凭借自己的印象来看,他满以为叶修是滴酒不沾的那种人。
叶修说:“不买,看两眼总行吧?”
这答案没有预想中的满意,不过黄少天还是应了一声。他跟着叶修走了一段路后,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又道:“对了,你这人是不是早就已经忘了?”
叶修疑惑:“什么?”
“当年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答应我的那一壶离人醉。”黄少天说,“我现在问你,你说的那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叶修答。
“那就好……”黄少天感叹道。
话音未落,他便听叶修那人又开口了:“我说的话都作数。”
黄少天不懂他突然来这一出是何用意,只能疑惑地抬头,看向叶修。
于是他便见那人一如初见那样,冲他勾了勾嘴角,噙笑问道:
“所以当年那句以身相许,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END
感谢大家看到这里,希望你能喜欢。不会写古风,献丑了。
厚脸皮地最后再打一次广告T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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